從良渚玉琮的文明曙光，到吳越劍器的堅韌風骨；從鑒真東渡的弘法壯舉，到鄭和遠航的浩蕩帆影；從徐光啟、利瑪竇的中西匯通，到大運河與海上絲路的交融互鑒——千百年來，江南始終以開放包容的胸襟，在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格局中書寫著燦爛篇章。而今，作為江南文化的核心承載區，江蘇接續千年文脈，迸發出新時代的蓬勃生機。
11月28日—29日，由江蘇省委宣傳部、無錫市委主辦的第四屆江南文脈論壇在無錫舉辦。論壇聚焦“文脈傳承與中國式現代化”主題，鄭永年、楊國榮、羅季奧諾夫、黃勇、洪銀興等百余位國內外各領域學者齊聚一堂，深入挖掘江南文脈的深厚底蘊和時代價值，探討文脈傳承與中國式現代化的內在關聯和演進邏輯，為推進長三角地區更高質量一體化發展、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提供真知灼見。
鄭永年：中國式現代化是“開源”的文明實踐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公共政策學院院長、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以宏闊的全球視野，闡述了中華文明與中國式現代化的獨特路徑，并指出，江蘇的實踐正是這一模式的典范。
鄭永年將中華文明定義為世界主要文明中“唯一的世俗文明”，其本質特征是“在堅持自己主體性的同時，又開放包容、生生不息”。他創造性地借用科技詞匯“開源”來概括中國式現代化的核心特征，并與西方的“閉源”模式形成鮮明對比。他認為，江南文化正是這種“開源”精神的生動體現。江南文化不僅是中華文明的縮影，更為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提供了深厚的文化根基與實踐典范。
在鄭永年看來，中國式現代化成功的關鍵在于兩個本質特征：“第一，在擁抱世界的同時走自己的路；第二，在國際關系層面，在自己發展起來之后，‘把自己爬上來的梯子伸出去’，幫助其他國家一起發展，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這種“開源”模式，與西方在現代化擴散過程中“抽掉梯子”或通過援助實現控制的“閉源”模式截然不同。
鄭永年將理論視角聚焦于江蘇。他結合孟子思想與費孝通先生的論述，解讀江蘇的成功密碼。“從徐州漢文化到無錫江南文化，江蘇13個設區市都有自己的文化底色。”江蘇經濟的卓越成就，根源在于“它的經濟發展模式跟地方文化高度契合與對齊”，形成了基于勞動分工的良性競爭與開放合作，最終實現共同富裕。他將這種區域間既競爭又合作、共同發展的態勢比喻為“蘇超精神”。大家都把各自的優勢表達出來，不羨慕別人，互相學習、互相開放，這種“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格局，正是中國式現代化“開源”精神在省域層面的完美體現，為共同富裕提供了實踐樣本。
楊國榮：多元一體，在江南實現中國式現代化
多姿多彩的江南文化，如何助力中國式現代化的實現？華東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院長、中國哲學史學會會長楊國榮教授深入分析了江南文化中的“天下觀”“義利觀”“民本觀”。在他看來，江南文化尊重個體價值多樣性，明代哲學家李贄曾說：“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把個體提到很高位置。但江南士人也注重整體和諧的共生智慧，與西方注重極端個人主義存在明顯不同。明末昆山人顧炎武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梁啟超進一步把這句話概括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以說，江南學人很早就構建起兼具個體自覺與天下關懷的文化體系。江南文化的現代化路徑并非外部強加，而是源于自身文化基因的創造性轉化，為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以人為本”與“多元共生”的實踐范式和內生動力。
楊國榮強調，理性觀念是江南文化另一個重要特點。明清以來的江南知識分子注重認知理性。西方科學文化在明末就傳入江南，徐光啟是接受西方科學最早的江南知識分子。清末近代科學在江南地區廣為傳播并得到發展，很多科學著作在江南城市得到譯介。從狀元張謇提倡實業救國到無錫民族工商業的興盛，再到改革開放后蘇南模式的探索，江南地區對工具理性與科學認知的重視，不斷推動傳統社會向現代文明轉型。
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進程中，長三角一體化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江南文化是長三角地區共有的精神財富，也是推動長三角一體化高質量發展的深層引擎。楊國榮指出，推進長三角一體化，要充分考慮江南不同地區的多元文化特色，上海、蘇州、無錫、杭州這些城市都屬于江南，但城市地域文化有相同也有不同。因此，長三角一體化是“多元化的一體化”，多元化是實現長三角一體化發展的必要途徑。
羅季奧諾夫：江南作家架起中俄文化交流橋梁
作為著名漢學家，俄羅斯圣彼得堡國立大學東方系常務副主任羅季奧諾夫教授介紹了江南文學在俄羅斯的譯介傳播情況。
羅季奧諾夫指出，中國文學在俄羅斯圖書市場占有重要地位。早在1929年，來自江南的魯迅就被俄羅斯人所知，其作品翻譯成俄文出版。魯迅作品在俄羅斯的發行量累計超過147萬冊。近年來，得益于譯介推廣、中俄文化交流深化等多重因素，漢語熱在俄羅斯興起。2024年，俄羅斯翻譯出版的中國文學作品達到150部，古典文學作品有30部，現當代文學作品有120部，包括曹文軒、蘇童、余華、王安憶、孫甘露、徐則臣等江南地區作家的名作。
近年來，江南作家多次獲得或被提名俄羅斯的文學獎項，畢飛宇《推拿》、余華《兄弟》等都在俄羅斯享有盛譽，擁有廣泛的讀者群。羅季奧諾夫說，江南作家的作品，也吸引著很多俄羅斯人來中國體驗精致的江南生活。
早在1994年，羅季奧諾夫在復旦大學留學時就對江南產生濃厚興趣。“江南地區文化底蘊深厚，民眾思維精致細膩。我在南京中國科舉博物館參觀時，看到一份明清進士名錄，其中來自江南地區的最多。”江南的美景、美食、美酒讓羅季奧諾夫印象深刻，他喜歡無錫醬排骨、陽澄湖大閘蟹、江南黃酒，熟悉無錫的黿頭渚和惠山古鎮。這次來江蘇參加江南文脈論壇，他還接觸到了多種江南非遺，詼諧幽默的江南說唱“小熱昏”讓他難忘。
“來江南這么多次，我看到了江南的變，也看到了江南的不變。江南的城市和鄉村越來越現代化了，但江南文脈的傳承沒有變，園林、古鎮、戲曲都得到了保護和發展。”在羅季奧諾夫看來，江南正是外國人了解中國式現代化的一扇重要窗口。
黃勇：萬物一體之仁，江南文脈中的生態智慧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過程中，必須重視生態文明建設，在這方面，我們可以從江南文脈中汲取智慧。” 復旦大學特聘講席教授黃勇在主題演講中深刻指出，西方主流的功利主義在處理生態問題時，或陷入人類中心主義，或將自然工具化，存在著明顯局限。而中國的儒學，特別是江南儒學，為我們解決生態問題提供了重要參考。
黃勇舉出明代哲學家王陽明的一段名言：“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王陽明的“萬物一體之仁”思想將美德建立在與天地萬物感同身受的“同感”上。仁者將天地萬物看為一個整體，能感知萬物的痛癢和不幸。如果有“一物失常”而自己沒有感受到，那就說明個人的仁愛還有不完善的地方。也就是說，王陽明將“仁”的范疇從人類社會擴展到了整個自然界，超越了“人類中心”與“生態中心”的二元對立，構建了天人合一的整體觀，體現了對生命與自然的敬畏與尊重，為我們今天構建生態文明提供了重要思想資源。
王陽明的這一思想，與宋明理學中的“萬物一體”觀念有著深厚的淵源。從張載的“民胞物與”到程顥的“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儒家學者們一直在探索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的和諧關系。王陽明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仁”提升到了本體論的高度，認為“仁”不僅是人心的本質，也是天地萬物的本質。接受采訪時，黃勇指出，今天，當我們看到江南青山綠水之時，仿佛也能看到青山綠水背后蘊含的思想理念，這就是綿延不絕的江南文脈的魅力所在。
洪銀興：為探索人文與經濟共生提供江南智慧
南京大學原黨委書記、文科資深教授洪銀興從經濟學視角深入闡述了“人文經濟學在江南文脈中的實踐價值”。他指出，研究人文經濟學的核心，并非建立新學科，而是要厘清“人文”與“經濟”相互轉化的內在邏輯。他用“以文化人”和“以經育文”這組辯證關系來概括。
“以文化人”，是指文化通過塑造人的現代性和優良營商環境來支撐經濟發展。江南文化孕育的誠信、契約精神形成了獨特的“文化營商環境”，這是吸引高端要素集聚的關鍵。同時，崇文重教的傳統積淀了最豐厚的人力資本。“以經育文”，則強調經濟基礎對文化繁榮的支撐作用。江蘇有能力實施“江蘇文脈整理研究與傳播工程”等重大文化工程，正是其強大經濟實力的體現。
洪銀興認為，江南文脈中蘊含著驅動經濟發展的核心文化基因。首要的是崇尚實業的文化，這使得蘇南地區成為中國實體經濟的標桿。其次是以義為先、義利兼顧的企業家文化，他以張謇為例，盛贊其“家國情懷，造福鄉梓”的楷模精神。第三是崇文重教的文化，這正是“一方文化養一方人”，形成優質人力資本的根基。
洪銀興特別指出，江南文脈不僅是歷史傳承，更在現代實踐中不斷創新。他推崇鄉鎮企業的“四千四萬”精神、走向共同富裕的文化、誠信文化、開放包容文化以及“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結合的協同文化。這種“親清”政商關系，被其概括為“強政府、強市場”的良性互動。在洪銀興看來，文化不僅是精神財富，更是強大的現實生產力，能提升勞動者素質、塑造產品品牌、優化發展環境。江南的文脈實踐雄辯地證明，當經濟與文化形成合力，便能造就物質與精神協調發展的現代化“江南樣板”。
本版撰稿 記者 于鋒 徐寧
攝影 記者 邵丹 視頻 趙宇 吳家俊